□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颜麟
第一眼看见斑鸠叶的时候,我真的是激动了,就像和暌违的亲人久别重逢。
那是不久前的一个下午,阳光照耀着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。“斑鸠叶,买斑鸠叶了!”小叶榕树下,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村大姐用板车拉着一大筐新鲜的斑鸠枝叶,在街头叫卖着。
刚出轻轨站,我看见斑驳的光影下,筐里的树叶泛着柔光,就闻声凑了上去。
斑鸠叶,它是我曾经的童年,是几十年前奶奶眼睛里面的希望。那些年,只要斑鸠叶在,生活就有了雀跃和嬉笑,日子就在深山的丛林间馥郁而青翠。
在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峦上,斑鸠叶一丛丛地簇拥生长,有些像小号的桑叶,开浅黄色的小花。斑鸠叶煮沸后可以吃,同时也是一种中药材。据老人们讲,因为斑鸠鸟喜欢在这种灌木丛上筑巢,所以才取名斑鸠叶。
儿时,奶奶常带着我去姑姑家,姑姑屋后的小山坡就长有斑鸠叶,太阳快落坡时,奶奶带着我和表哥表姐,背着竹筐出发了。归来时,我们采摘的斑鸠叶沉甸甸的,墨绿、翠绿、碧绿,相间相叠,装满了背筐。
最奇妙的是看奶奶煮叶、熬叶、提翠,最后居然把斑鸠叶硬生生的变成了好吃得不得了的翡翠凉粉。
煤油灯下,姑姑往灶膛里不停地添着柴火,我和表哥表姐们欢快地在灶台边围观,铁锅里的水上下沸腾着。奶奶用枯瘦的手,将洗净的叶子一把一把地放进锅里。清水微澜,绿意浮沉的样子,慢慢唤醒了藏在叶子里的山野灵气,透出了绿得更深沉的叶脉底色。
奶奶捞出斑鸠叶冷却后,用纱布包着,在盆里反复揉搓、挤压,绿色的汁水黏稠地缠绕在指缝间。那绿,深浓如墨,好似沉淀出了绿叶的毕生精华。
昏黄的残光下,奶奶将汁水倾入锅中,水汽氤氲开来,带着些许微醺的味道弥漫,我和表哥表姐们连忙捂住鼻子。其实,那气味不是臭,而是一种特有的草木味道,就像香椿又名臭椿一样。
奶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,往锅里加入早已滤好的草木灰水,不停地搅拌。灶火渐熄,锅里的汁液熬得越来越绿油油的,显得晶莹剔透。
奶奶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,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。
将浓稠的绿汁舀出来,倒在盆里,自然冷却后,就慢慢凝结成了晶莹的凉粉,那绿愈发清透纯粹,貌如翡翠。奶奶用刀将盆里的“翡翠”划成四横八纵,又小心翼翼地摊在手上,切成小块放碗里,淋上一勺泡菜盐水,斑鸠叶的翡翠凉粉就做成了。
我和表哥表姐们早已按捺不住,欢喜得尖叫起来,端起碗不停地吧唧着小嘴,生怕慢一刻,凉粉就不见了。
从奶奶口中我们得知,斑鸠叶全身是宝,是食物,是药材,还是染料。农村蚊虫多,奶奶就把斑鸠叶捣碎,当草药敷在红肿的皮肤上,清清凉凉的;咽喉肿痛时,奶奶就熬水喝,还称赞斑鸠叶是抗菌小能手。奶奶还把斑鸠叶做成染料,染出黄灰色的衣服和裤子给我们穿,在那个还在穿“青蓝”二色的年代,甚是时髦,吸引了不少羡慕的目光。
奶奶虽没读过书,却懂得许多生活知识和人生道理。她把斑鸠叶翡翠凉粉的制作技艺教给了村里人,一到暑假,村里的孩子们就冒着酷热结伴到山坡上采摘斑鸠叶,甚至到很远的山梁上去采。物资匮乏的那个年代,斑鸠叶做的翡翠凉粉简直就是奇观,它是孩子们最奢侈的零食,更是家家户户离不得的生活日常。
几十年后的今天,在离老家不远的巫山、奉节等地,还盛行用斑鸠叶来做翡翠凉粉,和奶奶做的如出一辙。不过,他们习惯叫斑鸠叶为神仙叶,叫翡翠凉粉为神仙豆腐、观音豆腐,说是因为有神仙指点,才学会用斑鸠叶做绿豆腐充饥。
光阴流转,随着破壁机、榨汁机、料理机、豆浆机的出现,凉粉的制作变得简单又便捷。全自动凉粉机的面世,更是将原料顷刻间变为成品。昔日奶奶反复揉搓、挤压、过滤的手工辛劳,早已封存在时光的角落里。
不仅如此,现如今凉粉的品种也变得五花八门、琳琅满目:有豌豆做的白凉粉、黄豆做的黄凉粉、烧仙草做的黑凉粉,还有土豆凉粉、红薯凉粉、荞麦凉粉、桑叶凉粉、海藻凉粉、橡子凉粉等等。切条切块切丝,可煎可炒可凉拌,纯甜的、麻辣的、酸辣的、油泼的,吃法各异。
只不过,无论凉粉美食如何千变万化,但在我心里,总是逊色了斑鸠叶凉粉的年轮感,以及那种沉郁的色度和泡菜盐水的口感,因为那是奶奶亲手调出的往日时光。